家風如古井,其水至清,然深不可測,默然涵養一方生靈。吾家世代所傳,別無長物,惟“清廉”二字,如懸于中堂之古匾,雖木質斑駁,而金漆書就的訓誡,歷經數代人之手溫摩挲,愈顯光亮如新,照徹門庭。
這清廉二字,初聞似覺宏大,不近人情,仿佛只關乎仕途經濟、宦海浮沉。實則不然。它滲透于我家日常之肌理,是祖父一碗清茶中不見茶葉的淡泊,是祖母一方手帕上縫了又縫的補丁所透出的珍惜,是父親將公家信紙與我們作業本嚴格區分的那個凝重眼神。它并非高懸云端的道德律令,而是落地為具體而微的生活實踐,是一種代代相傳的呼吸方式。
幼時最懼祖父的書房。那里面積不大,陳設極簡,一桌一椅一柜而已,卻自有一股凜然不可犯的氣象。墻上掛著一幅他自己手書的條幅:“寧可清貧自樂,不作濁富多憂。”墨色蒼勁,筆筆如刀。每逢年節,他必召我們入內,并不冗長說教,只命我們仰首觀字,靜立片刻。那時懵懂,只覺壓抑,何曾解得其中深意?直至多年后,自己在世間碰壁,嘗得些許名利滋味,方知那十二個字,是足以在人生無數歧路口,充當一枚沉甸甸的壓艙石,鎮住心中顛簸的欲念。祖父的“清貧自樂”,是他退休經年,依然有舊日下屬翻山越嶺而來,只為求他一幅字、評一段公案的威望,那是千金難買的“富足”。
母親的家教,則更近乎一種“潔癖”。飯粒不容落于桌,衣衫雖舊必潔凈如新。她有一句口頭禪:“身上的灰塵易拍打,心上的污漬難洗滌。”她對于“不義之財”的警惕,近乎一種神經質的敏感。鄉鄰饋贈時新菜蔬,她必以自家所出之雞蛋、豆醬等價回贈,絕不虧欠半分。
父親所為,則將此風踐行于外。他任職數十年,經手錢財無數,然家中常年清寒。我見過他如何將一份微薄禮品原封退回,如何對一通請托電話婉言謝絕。他常言:“咱家世代清白,這‘清’字是底線,這‘白’字是臉面。底線破了,人便立不住;臉面臟了,脊梁就挺不直。”他曾因堅持原則而開罪于人,家中一時門庭冷落。母親偶有怨言,父親則于飯桌上坦然道:“門前冷落車馬稀,未必是壞事,正好讀書清凈。心安處,便是吾鄉。”其眼神澄澈,無愧無怍,那便是一個男人最大的富貴。
如今,我亦承此家風,浸潤己身。它未曾予我萬貫家財,卻賜我夜半叩門心不驚的安寧;未曾贈我處世圓滑的機巧,卻賦我擇善固執的堅韌。它教會我,清廉非僅指不貪錢財,更是一種生命狀態:心思清明,不惑于浮華;言語清正,不涉于妄諂;行事清爽,不拖泥帶水;待人清和,不存機心。
家風如古韻,它不喧嘩,自有聲。它流淌在血脈里,沉淀為骨骼,外化為行止。它并非束人手腳的枷鎖,而是護人遠行的舟筏。在這熙攘塵世,能持守一份清廉,便是為心靈留一方凈土,讓生命有源頭的活水,照見古往今來的那輪明月,始終清輝朗朗,悠長如許。(生產管控中心 朱峰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