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親是個匠人,一雙粗手能化腐朽為神奇。
他的工作室在院子東頭,原是個舊車庫,經他親手改造,成了他的王國。推開門,各種氣息撲面而來:松木的清香、桐油的厚重、鐵銹的澀味,還有父親身上永遠洗不掉的汗味與煙草味。這些氣味混合在一起,成了我記憶中最安穩的味道。
墻上掛滿工具,每一件都有其位置。刨子按大小排列,鑿子依刃口分類,鋸子按齒距懸掛。父親說:“工具是匠人的兵器,要知性情,才聽使喚。”他每周五雷打不動要“磨家伙”,砂輪轉動聲中,鐵與石迸出火花,那些鈍了的刃口便重新露出寒光。
兒時最喜看父親做木工。他選料極苛,一塊木頭要反復敲擊,聽其聲;湊近鼻尖,聞其味;指尖摩挲,感其紋。他說好木頭會說話,“松木性柔,說話輕聲細氣;榆木質硬,是個暴脾氣;棗木最韌,像個倔老頭”。這些木頭在他口中都有了魂魄。
開料那天有如儀式。父親先在料上彈墨線,墨線吃進木紋,如同命數注定。接著拉大鋸,一推一送間,鋸末紛飛如雪。我蹲在一旁,看父親的背脊如弓弦繃緊,汗珠沿脊柱溝滑落,砸在木屑上,洇出深色的花。
刨花卷曲著從刨床涌出,堆滿一地,散發著生命的余溫。父親的手背青筋突起,如老樹的根須扎進黃土。那些粗糙的手指卻能做出最精細的活計——榫頭要嚴絲合縫,“插進去拔不出來,轉一圈又不緊不松”;雕花要栩栩如生,“花瓣要薄得透光,花蕊要細得顫悠”。
完工時,父親總要親手打磨。砂紙從粗到細,一遍遍掠過木面,直到撫之如嬰兒面頰。最后上漆,他不是刷,而是用掌心蘸漆,一點點“喂”進木紋里。“木頭會呼吸,”他說,“漆吃得太飽,它就憋死了。”
鄰居常拿來破損的物件求修。斷腿的椅子、散架的木箱、裂開的砧板,到了父親手里都能重獲新生。修舊如舊是他的宗旨——“不是要它像新的,而是要它還是它自己。”于是那些修補處反而成了獨特的紋身,記錄著歲月的故事。
我曾嫌父親固執。機械化時代,他仍堅持手工開榫;流水線生產,他非要一鑿一鑿地雕花。他說:“機器做的活沒有體溫。”那時我覺得他迂腐。
直到我去外地讀書,宿舍里買的廉價書桌,抽屜總是卡澀,柜門永遠漏縫。某個深夜,我伏在那張吱呀作響的書桌上學習,忽然想起父親做的書桌——八個抽屜,推拉皆順;三扇柜門,開合無聲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父親給予世界的何止是一件家具,更是一種嚴絲合縫的秩序感。
暑假回家,見父親在教小孫子做木工手槍。孩子的小手還握不穩刨子,父親便從身后環住他,大手包小手,一起推動刨床。刨花涌出的那一刻,孩子驚呼:“爺爺,木頭在吐彩虹!”父親笑而不語,眼角的皺紋如木紋般舒展。
我忽然看清:父親這個匠人,修的何止是木器。他是在用最笨拙也最虔誠的方式,修復這個過于粗糙的世界。每一道精準的榫卯,都是他對混亂生活的反抗;每一件圓滿的成品,都是他留給世界的秩序標本。
如今父親老了,手抖得再雕不了細花。但他仍然每天在工作室里,擦拭工具,摩挲舊料,如同老將軍擦拭他的鎧甲。那些工具亮晶晶地掛在墻上,像一個個待命的士兵。
而我最珍貴的遺產,不是父親做的任何一件家具,而是他教會我的:在這個求快的世界里,要敢慢;在這個敷衍的時代里,要肯精;在這個的社會里,要相信有些東西值得修復,值得傳承,值得做到極致。
刨花還會飛舞,墨線依然筆直。匠人老去,匠心不死。父親用他的一生告訴我:真正的匠人,雕琢的不是木頭,而是時光;打磨的不是表面,而是心性。那一鑿一鑿刻下的,都是對人間至美的執著信仰。(生產管控中心 王曉輝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