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親的記憶,向來是吝嗇的,仿佛一本被歲月浸蝕的賬簿,許多頁粘連一處,許多字跡漫漶不清,唯留下幾筆孤零零的數目,證明著光陰的收支。
他記得泥土。春日里哪塊地需先耙,秋日里哪壟花生最肯結籽,他閉著眼也說得分明。他的手撫過田埂,便知墑情深淺,如同郎中搭脈。那記憶是滲進骨血里的,帶著腐草與濕泥的腥氣。他常蹲在地頭,捏一抔土在指間搓捻,半晌不語,那土便告訴了他去歲今朝的雨雪風霜。這記憶屬于大地,不屬于他自己。
他也記得節氣。清明前后,種瓜點豆;白露早,寒露遲,秋分種麥正當時。這些諺語從他口中吐出,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,是比黃歷更準的律法。他的生命節奏與天地呼吸同頻,何時播種,何時收割,何時貯藏,皆依循著這套古老的記憶。這記憶屬于季節,亦不全屬于他。
至于家事,他的記憶便顯得支離而任性。母親的生辰,他總要躊躇半晌,方能報出個模糊月份;我們兄妹兒時的趣事糗事,在他腦中只剩一片混沌的光影,追問下去,他便咧開嘴,露出被煙草熏黃的牙,含糊地笑:“記不清嘍。”仿佛那些溫熱的細節,皆被日頭曬化了,蒸發殆盡。
然而,他卻清晰地記得我七歲那年打碎過他一只陶土燒的酒盅。那酒盅粗劣得很,杯口還缺了一小塊瓷。他當時并未責罵,只默默將碎片拾起,包在一塊藍布里。幾十年過去,某年冬夜溫酒,他抿了一口,忽然抬眼,望著窗外漆黑的天,喃喃道:“那酒盅……是你爺爺留下的唯一一樣喝酒家伙什。”聲音很輕,像怕驚擾了什么。那一刻,我驟然窺見他記憶的深淵里,沉著一塊我從未知曉的、關于血緣與傳承的碑石。他記得的并非酒盅本身,而是酒盅背后那一脈相承卻又早已中斷的父子聯系。
他的記憶還頑固地停留在我離家的那個清晨。霧很大,濕冷的白汽包裹著村口的老槐樹。他堅持要替我扛那口沉重的箱子,一路無話。直到車輪卷起塵土,我回頭望去,他仍釘在原地,身影在霧中模糊成一尊灰黑的雕像。后來母親每次提及,他總會插話,語氣確鑿:“那天的霧,真大,五步外就看不見人。”仿佛那場大霧,已將那個送別的場景牢牢地凍結在他的腦海里,連同那一刻無法言說的空曠與失落。他記不住我們的歡笑,卻精準地收藏了離別的濕寒。
父親老了以后,記憶更像一盤散沙,抓握不住。新發生的事情,如水過鴨背,頃刻無痕。他會反復詢問剛才是否吃過飯,轉頭便忘了孫兒的名字。可是,他卻能準確地從一堆雜物里找出用了半輩子的旱煙袋;會在某個毫無征兆的午后,突然用極低的聲音哼唱出一段荒腔走板的山歌,那調子蒼涼嘶啞,母親說,那是他年輕時在礦上背石頭聽來的。這些記憶的碎片,脫離了時序,脫離了意義,像沉船散落的物件,固執地浮出意識的海面,證明著某些過往的存在。
我漸漸明白,父親的記憶自有其嚴酷的法則。它自動篩去了那些他認為輕飄的、柔軟的、屬于情感褶皺里的東西,卻死死咬住了那些與生存、與苦難、與責任直接相關的瞬間。他的記憶是一張密布缺漏的網,打撈起的皆是生活沉甸甸的礫石,而那些溫暖的魚蝦,早已從網眼中溜走。這不是遺忘,而是一種經過生存壓力扭曲后的深刻——一種屬于父輩的、悲愴的深刻。
如今,我看著他坐在夕陽里,眼神空茫地望向遠方,不知那日漸坍塌的記憶宮殿中,還矗立著哪幾根殘柱。或許,那里面仍有泥土的呼吸,節氣的更迭,一只破酒盅的冰涼,和一場永不散去的大霧。
而關于愛,他從未記得,也從未忘記。因那早已化作本能,滲進他每一次沉默的注視,每一回笨拙的付出里,無需記憶,亦從未離開。他的記憶是貧瘠的土地,卻偏偏在最深的地方,埋著愛的礦藏,沉默,堅硬,恒久。(生產管控中心 文惠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