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氣,猝不及防地涼了起來。清晨推開陽臺門時,不再是盛夏那種黏膩的熱意,反而裹著一絲清冽,吹在胳膊上,讓人下意識縮了縮肩膀。我低頭看了眼身上的短袖,才驚覺日子竟跑得這樣快。
街道旁的桂花樹綴滿了細碎的金粒,風一吹,花瓣便簌簌落在肩頭,帶著沁人的甜香。沿街的面包店、超市,甚至街角的小賣部,都把月餅擺在最顯眼的位置。玻璃柜里,蛋黃蓮蓉月餅、奶黃流心月餅、芝士乳酪月餅……各種新奇的口味擺得琳瑯滿目,旁邊的價簽也比記憶里的月餅貴了好幾倍。我站在櫥窗前看了許久,目光掃過那些精致的包裝,記憶卻突然飄回了小時候。那時的月餅,大多是用油紙裹著,兩封一扎,油紙被油浸得發亮,握在手里能聞到淡淡的面香混著果仁的氣息。
那時候最常見的,便是五仁月餅。而我最討厭的便是五仁月餅,剛拿到手時,輕輕一捏,酥皮就簌簌地往下掉,落在手背上、衣服上,白花花的一片。掰開月餅,里面的餡兒露了出來,冬瓜糖切成小小的丁,透明的顏色看起來像肥肉,咬在嘴里甜得發膩;瓜子仁倒是香脆,嚼起來有股子清香味;花生碎裹著糖霜,軟中帶脆;可最讓人頭疼的,是那幾根青紅絲——紅的像細辣椒絲,綠的像嫩蔥絲,看著好看,嚼起來卻韌得很,好不容易把其他餡兒都咽下去了,青紅絲還掛在牙齒上,怎么也咬不斷,最后只能偷偷吐在手里,趁奶奶不注意扔到院子里的樹下。
那時候最饞的,就是電視廣告里的純黑芝麻餡兒的月餅。屏幕里,一塊黑芝麻月餅被輕輕掰開,烏黑的餡兒順著月餅的邊緣慢慢淌下來,看得我直咽口水。我拉著奶奶的衣角,仰著頭問:“奶奶,咱們什么時候能吃黑芝麻月餅呀?”奶奶總是摸著我的頭,眼睛笑成了一條縫:“等你長大了,想吃什么餡兒的,奶奶都給你買。”可那時候的我哪里懂,只覺得五仁月餅怎么也比不上廣告里的香甜,滿心盼著快點長大。
那時月餅的價格還沒漲起來,我跟母親去到鎮上的老鋪子,老板會用麻繩把兩封油紙包捆得結結實實,提在手里沉甸甸的。回家后,奶奶會把月餅藏在堂屋的櫥柜頂層——那是我踮著腳也夠不著的地方。每天放學回家,我都要搬個小板凳站在櫥柜前,仰著頭往里面看,鼻子湊上去聞,哪怕只能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月餅香,也覺得心滿意足,盼著中秋快點來。
終于盼到中秋,天還沒黑,奶奶就開始忙活起來。她把和父親年紀一樣大的舊木桌搬到院壩里,用抹布來來回回擦上三遍,直到桌面泛著溫潤的光。然后從屋里端出洗得發亮的蘋果和石榴,擺在桌子的兩端,再小心翼翼地解開油紙,把八塊五仁月餅擺成整齊的兩排。“敬給月亮的月餅必須是雙數”奶奶一邊擺一邊說,“這樣才代表一家人團團圓圓。”最后,她點燃兩支紅色的香燭,插在桌子中間的小香爐里,火苗在晚風里輕輕搖晃,檀香混著桂花的香氣,飄滿了整個院壩。
我指著月亮,小聲問:“奶奶,嫦娥姐姐在哪里呀?我怎么看不見她和玉兔呢?”奶奶一聽,趕緊伸手拍掉我的手,表情一下子嚴肅起來:“可不敢用手指月亮,不然月亮娘娘會割你的耳朵!”我嚇得趕緊捂住耳朵,生怕耳朵真的被割掉。奶奶見我害怕,又趕緊把我摟進懷里,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摸了摸我的耳朵,笑著說:“乖,以后不指了,月亮娘娘就不生氣了,耳朵就不會疼了。”
敬完月亮后,月餅也是不能立刻就吃的,奶奶說要留給月亮足夠的時間,享用千家萬戶供上的月餅。那時,奶奶便搬來兩把竹椅,拉著我坐在院壩里。晚風輕輕吹著,奶奶給我講許多她從小聽到大的故事——講月亮上的嫦娥,因為吃了仙藥,不得不離開丈夫,飛到清冷的月宮;講嫦娥身邊的玉兔,每天陪著她搗藥,盼著有一天能幫她回到人間。我聽得入了迷,靠在奶奶的懷里,聞著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,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又溫暖。我時不時抬頭看天上的月亮,問奶奶:“奶奶,月亮娘娘吃完月餅了嗎?我能吃了嗎?”奶奶總是笑著搖搖頭:“再等等,月亮娘娘嘗好了才會保佑咱們。”
終于,等得我眼皮都開始打架,奶奶看了看天上的月亮,又看了看我,笑著說:“差不多了,咱們可以吃月餅了。”她起身走到供桌前,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月餅,用手輕輕擦了擦上面的浮塵,然后走到我面前,把月餅遞到我手里:“快吃吧。”我接過月餅,咬了一大口。還是熟悉的酥皮,還是熟悉的五仁餡兒——冬瓜糖的甜,瓜子仁的脆,花生碎的香,就連之前討厭的青紅絲,好像也沒那么難嚼了。我一邊吃,一邊把月餅遞到奶奶嘴邊:“奶奶,你也吃。”奶奶搖了搖頭,說:“奶奶不饞,你吃就好。”我不依,硬要她嘗一口,奶奶沒辦法,只好咬了一小口酥皮。
一年又一年的時間過去,我慢慢長大,奶奶的年紀也逐漸增長。她的背越來越駝,走路也越來越慢,頭發全白了,像院壩里的月光。漸漸地,家里的月餅開始變了樣,母親會買盒裝的純黑芝麻、蛋黃蓮蓉、奶黃流心等月餅,再也沒有人提起去街上的老鋪子買油紙包的五仁月餅。也沒有人記得在中秋的晚上用月餅敬月亮。中秋夜,一家人圍坐在餐桌前吃晚飯,看著電視里的晚會,沒人再提搬桌子、擺月餅、點香燭的事。有時候,奶奶會站在院壩里,看著天上的月亮,嘴里念叨著:“以前這個時候,供桌早就擺好了……”可沒人接她的話,她就那樣站著,像一尊安靜的雕像。
奶奶逝去后的這些年里,月餅的口味不知出了多少新花樣,可惜再嘗不到當年的五仁月餅,再見不到月光下的奶奶。(煉鋼廠 胥京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