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里的月亮,照例是圓的,卻總照得人心里缺了一塊。霓虹燈太亮,把月光逼到高樓縫隙里,只剩慘白的一牙,懸在摩天樓頂,像個被遺忘的符號。人們低頭看手機屏上的月亮表情,比看真月亮的時候多得多。
而我記憶中的月亮,是從外婆的針線筐里滾出來的。
那時的故鄉,天黑得徹底。一入夜,整個世界就只剩下月亮。八月中秋,月亮肥碩得驚人,從東山頂一躍而出,剎那間清光瀉地,整個村莊便浸在澄澈的水銀里了。外婆總是在這樣的夜晚放下針線,喃喃道:“月亮菩薩出來了。”
院子里早已擺好方桌。母親端出月餅——不是如今市面上金玉其外的禮盒月餅,而是用土灶烤的,面上撒著芝麻,邊緣微焦,捧在手里還燙著。父親剖開柚子,清冽的酸香混著月餅的甜香,在月光下發酵成一種說不出的味道。
我最愛躺在竹床上看月亮。故鄉的月亮是有重量的,壓得人心里踏實;是有溫度的,暖得像外婆的掌心。月光如水,卻比水更稠,漫過瓦檐,淌過窗欞,將一切都泡得柔軟。那時我相信月亮上真有桂樹玉兔,相信吳剛砍樹的聲音會隨著月光灑落人間。
大人們說著家常,聲音在月光里浮沉。外婆說起她小時候的月亮,說那時的月亮比現在更大更亮,說月亮底下發生過的事,月亮都記得。我聽著聽著,便在月光的包圍中睡去,夢里都是銀白色的。
后來離了故鄉,見過許多地方的月亮。海上的月亮最大,孤懸墨空,照得海面如鋪碎銀,美則美矣,卻教人無端心生惶恐。山間的月亮最清,從松間篩下,冷如霜雪,是詩人喜歡的意境,卻太過清寂。沙漠的月亮最亮,亮得能照見自己的影子,但那影子被拉得好長好孤單。
這些月亮都好,卻都不是我的月亮。
我的月亮在故鄉的屋頂上,在外婆的故事里,在母親的月餅盤里。我的月亮是有煙火氣的,帶著柴火香和柚子甜,照著團圓,也照著離別。
去年中秋歸鄉,故鄉已非舊時模樣。新樓林立,路燈通明,月亮被逼退到天幕一角,黯淡了許多。外婆不在了,老院子還在,那方石桌還在。我們依舊擺上月餅柚子,只是說話聲少了,手機屏的光偶爾亮起。
夜漸深,人漸散。我獨自躺在竹床上——如今須蜷著腿才能躺下了。望著那輪月亮,忽然發現它其實沒變,變的只是看月亮的人,看月亮的方式。月亮還是那個月亮,靜靜地照了幾千年,照著人世變遷,照著悲歡離合。
月亮記得每一個游子的臉。離鄉的人總說“月是故鄉明”,或許不是因為故鄉的月亮真的更亮,而是因為只有故鄉的月亮,肯把我們小時候的影子都好好收著。等我們回去時,它便一一還給我們看。
夜深露重,我起身回屋。最后瞥一眼月亮,它靜靜懸在故鄉的天空上,像一枚銀制的郵票,貼在深藍的信封上,寄往所有游子的夢里。
天上月是人間月,眼前人乃夢中人。故鄉的月亮啊,原來一直明晃晃地照在心上,從未黯淡,從未遠離。(生產管控中心 郭超鋒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