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匆匆忙忙,歲月無聲流逝,轉眼已是不惑之年了,而記憶中手搟面的味道卻久久縈繞于懷。
那面在案板上,是有著自己的生命的。你看它,起初不過是一攤散漫的粉,帶著麥田里日曬風干的舊氣。可當母親的手,將清亮的水融入進去,它便活了。那不再是粉與水的簡單混合,而是一種奇妙的締結。她的手在粉堆里攪動,像和煦的春風在初融的泥土里翻耕。漸漸地,一個粗糙的團塊形成了,她便開始用上全身的力氣。不是蠻力,是一種富有節奏的、沉實的推、揉、壓、捻。她的身子微微前傾,肩膀有規律地晃動著,仿佛不是在揉面,而是在安撫一個倔強的生命,要將它所有的棱角與戾氣,都馴服成一種圓融的、內斂的韌勁。
這揉搓的功夫,最是考驗人的耐心與定力。我常覺得,母親揉進去的,不只是力氣,還有光陰,有日子的滋味,有她那些不言不語的盼與愁。面團在她掌下,由散亂而瓷實,由毛糙而光潤,最后竟像一塊溫潤的玉,靜靜地臥在盆底,覆著一層濕布,進行著它自身神秘的發酵與轉化。那是一種沉默的許諾,許諾著后續的豐饒。
待到那面團醒透了,筋骨松弛開來,便是母親大展身手的時候。她取出那根長長的搟面杖,棗木的,年歲比我還大,油光锃亮,是歲月與手掌共同摩挲出的包漿。她將面團用力壓扁,然后便一圈一圈地向外搟開。那“咕嚕咕嚕”的聲音,均勻而厚實,是廚房里最樸素的樂章。她的手臂舒展,腰身也隨之微微擺動,像一種古老的舞蹈。面皮便在杖下,如被魔力催動著,一圈一圈地擴大,直至薄如一層宣紙,能隱隱透出底下案板的木紋。它平鋪在那里,像一輪皎潔的、巨大的滿月,靜靜地散發著麥粒的甜香。
這時,母親會撒上些薄薄的干粉,像為月亮蒙上了一層淡淡的云翳。然后,便開始極其熟練地將巨大的面皮一層層疊起來,只聽得“嚓嚓嚓”一連串細密而清脆的聲響,那卷面皮便在母親的刀下,化作了千絲萬縷。那聲音,沒有一絲一毫的拖泥帶水,是利落的,決絕的,又是充滿韻律的。我屏息看著,總覺得那刀鋒起落間,有一種難以言喻的、屬于日常生活的莊嚴。
切好的面,被母親輕輕提起,一抖,便如瀑布,如流蘇,如一根根銀絲,紛紛揚揚地散開。它們整齊地排列著,每一根都一般粗細,帶著母親手藝里那種不容置疑的精確與美感。
灶上的大鍋,水早已沸騰,咕嘟咕嘟地冒著白汽,將廚房熏得如同仙境。母親將手中的面條瀟灑地一揚,它們便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,撲入那滾水中。用長筷輕輕一攪,那些面條便在水中歡快地翻滾、沉浮起來,像一群獲得了自由的水精靈。不一會兒,面香混著水汽味彌漫開來,是那種最純粹、最能撫慰腸胃的香氣。
母親為我舀上一洋瓷碗,澆上濃郁的、油亮亮的炸醬,配上翠綠的黃瓜絲與潔白的豆芽。我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,那面條入口滑溜、筋道,麥子的本味在唇齒間被放大到極致。它似乎不僅僅是食物,更像是一種紐帶,一頭連著我的味蕾,一頭連著那些遠去的、被母親的手所撫慰的歲月。
我吃著,忽然便明白了。母親的手搟面,之所以是任何機器面、外頭面館里的面所無法比擬的,并非全在技巧。而在于,那面條里有她手掌的溫度,有她專注的目光,更有那日復一日、年復一年,默默無言的愛意作為最醇厚的“澆頭”。
這面,是能吃到心里去的。(煉鋼廠 李海)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